1992 年,他下岗了,那年他 33 岁。
女儿上小学,妻子先他一步,已下岗,突然间,这个原本人人称羡的双职工家庭,就此没了收入。
说起来,原本那也是个不错的厂,本市就这一家肉联厂,兴起于八十年代,你想,那可是刚刚走过动乱和饥荒的年月,人们对于肉的渴求经此一役早已按捺不住,更何况饥饿本就是写在骨子里的基因,肉厂职工,内购不仅优先,而且优惠,何况,他中意这份工作,他生来就是爱自由的,做供销,跑市场,一个月有大半都在全国各地出差,二十多岁,就跑遍了中国,说是出差,还不是顺便也旅了游,远到海南新疆,近到北上,这绵长的足迹每每让他在酒桌上得意洋洋,那群小兄弟长到二十岁还没出过市呢。
他也风光过,年轻的时候,长得精神,聪明干练,老厂长一眼就看中了他,想提拔这小伙子,于是给他下了一个难题,也顺利解出来了,本以为向前一步是稳稳的事,没想到最终被提拔的却是别人,他不懂这是为什么。
虽然抱着一肚子怨气,但还是想在这干,毕竟全市最好的大厂没关系进不去,再找一家比目前这个好的,也没了,说起来是千年古城,长江重镇,其实,把省会地位让渡给合肥后,只是个芝麻粒样的落寞小城,工业体系也谈不上发达,虽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了全中国,心也痒的厉害,可是拖家带口的,想有个新打算,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几股力量在心里搅动,左冲右突也做不出什么决定,当然,也没到逼不得已必须做决定的时候。
但是渐渐的,工资开始越发越少,福利也是,以前一年出几十次差,现在三个月就一次就不错了。眼见耳闻的,却是谁家的丈夫辞掉公职做生意,赚的比上班多多了,本市的顶级大厂过年过节发的福利都抵得上自己一年工资,更令人懊恼的是,他的小姨子大姨子,几个连襟,岳父岳母,都在这家旱涝保收,国家支持的大厂里稳稳的待着,再看看自己家,小孩一天天长大,女人失业。
而自己这个曾经的明日之星,却渐渐的没了底气,吐槽却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。
于是,老天自然而然给他做了决定。
那应该是晴天一声雷,十多年的工龄,祸福相依,跟一块木头一天呆八小时,也能难舍难分。那时候人们没有跳槽的概念,一间厂,就是一辈子,生老病死分房子养孩子,厂里都全给安排好了,人,每天一睁眼就知道今天该怎么过,会得到什么回报,也知道这一辈子该怎么过,路本该都是这样走完的,不慌不忙。可是谁说,路不会中途塌方呢?
风声坐实,人倒听天由命了。只是一家老小,怎么养活,是个问题。
在家蒙头大睡了几天,卧室的被窝隆起,形状从上午到现在,几乎没变,孩子小不懂事,但也屏声静气,知道不对劲,妻子也是个爱玩的人,平时下班就安排了活动,现在,也不再出声,不再出门,她做好了饭就叫他起床,吃完,再默默躺下。
他蒙着被子,谁也看不到他的脸,他要脸。
二十多年后,我和妈走过一条街,她指着一个地方说,你爸当年下岗,在那里摆过摊。我惊讶,他心气那么高,还能摆摊?妈笑了,就摆了几天,觉得太丢脸,就算了。
幸运的是,他偶然看到了一间铺正在出租,走投无路之下,立刻租了下来,用临时学的几个菜,开起了饭店。
好像在人跌到绝路时,总能从天而降一条莫名其妙的绳梯,如果那时他没当即立断,可能也不会有后面十年左右的滋润日子,然而,大多数人是很难有远见卓识的,比如在房价起飞之前买房,或者,少买一些装门面的物件,少招待一些来路不明的朋友,总之,中年男人的困顿,又在四十出头时再次上演。
人,似乎永远都没有上岸的时候。
周边的饭店越来越多,竞争也越来越大,男人脾气不好,骄兵易败,老客户都能被气的再也不回头,于是,就渐渐门可罗雀起来,经常整天没有一个生意,为了维持每天运作的规律,依然要傍晚买菜,早晨开门,洒扫,将水滴在菜叶上,把音响打开,营造出一切仍是门庭若市的氛围,然后,当一个路人步伐稍稍慢了一点,就喊一声,来吃饭啊,路人略停了停,就走了。人都不用走进来,也能一眼贯穿那空荡荡的厅堂,过了饭点,仍没有一丝炊烟,然后,夜色一点点降临,他和她干坐着,到了深夜,再用一样的动作,只是倒序,把东西收起来。
这样的时刻,越来越多。
男人想,这样下去不行,于是,他又开始折腾,他想过开出租车,但还要考驾照,想想整天坐着,自己腰不好也吃不了那个苦,想过在乡下搞养殖,还专门跑了几趟,咨询过当年插队时的朋友,发现投入太大,一开始什么都要自己上手弄,没有专业知识,多年做小老板的生活已经把自己养的油光水滑,对于一切都要再次白手起家的职业,他的脚点点水,就放弃了。好在,这时本家兄弟们原本困顿的生活都在好转,男人便借助了兄弟的关系,做上了工地的砖块承包,这个原本复杂的生意,只是在中间转了一手,赚的虽然不多,但却轻松很多,好歹,是个副业。
现在想起来,我记得那段时间,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很多,想要个复读机,只要开口,就能买了,同时,爸在外面喝酒的频率,也高了起来,他实在是忍不住不吹嘘自己,虽然没有人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看谁都不顺眼。
这样的生活,大概又持续了一两年,然后,就结束了。
后来,我上了大学。
再后来,他的腰椎间盘突出已经到了腿脚麻木的程度,无法再掌勺,是的,开了几十年饭店,从自己临时学了几道菜就敢开门迎客,从满堂宾朋,从雇厨师雇服务员到门庭冷落,最后,只能一个人掌勺,也只有一个人掌勺,生活就这样跨越了一个轮回,回到了原点,但是这次,他觉得自己站不住了,几十年的店铺顶出去只花了两天,转手费只有几万块。
办理提前退休后,每个月的收入只有一千多,突然当不成老板,他倒无所谓,老板娘却难受,钱不够用,去别人的饭店打了几天工,被气的回家把头埋在沙发里哭。他从柜子底翻出几十年前在厂里做销售时的笔记本,纸页已泛黄,眼睛已昏花,他戴上老花镜,被常年烟酒油脂腐蚀的手指头抚过那些还以区号开头的电话号码时,发出粗糙的沙沙声,他对我说,你用手机帮我打打这些号码,看还打通吗,我以前走南闯北,都是在他们那里拿货,现在看看还能不能谈点事。
说到走南闯北这几个字,他再没有这么多年来无数次说起这段经历的得意洋洋,意气风发,他的声音很低,我看着那些山东,新疆,东北的区号,一个个拨过去,一声声 “您拨打的是空号”。
又过了好些年,我才能开始将他的这段经历诉诸文字,当生活离我太近,我无法做为一个局外人将其思考归类再完整的表达,当他离开,和我有了距离,我才能重新透过一些迷雾,去尝试捕捉一个人生命中的几个片段。当我读的越多,我看到原来那一年,那个时代,整个中国的大部分工人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,我也知道了所谓命运,是多么精微如蝶翼,一发,就能动全身,命运,也多么脆弱,所谓的主宰命运,那只牵动蝴蝶效应的手,可能并不长在自己的身体上。
也许爸是幸运的,一个骄傲,自负,狭隘,甚至偏激的人,因为整个时代的上升,找到了自己的一技之长和高光时刻,但是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,正是因为那样的聪明和早已打开的眼界,所以他永远觉得所得是应得,自己该抵达更好的位置。
在动笔之前,本想把这篇文章导向一个积极的方向,却发现,现在的我,越来越难以给出一个确凿相信的河道,老友酒后,曾隔着千里在深夜发语音,点开,男人的声音口齿不清,他说,我觉得你爸很伟大,我说,你不懂,他说,你才不懂,中年男人,没有人懂。市场下行,老友的公司已大半年没开张,外面还有几十万的回款烂账,家里,一线城市每个月近三万的房贷,老婆刚生了孩子。未来会怎样?不知道。
也许只有酒后,男人才敢在潮湿迷蒙的夜色里,说一些胡话,撒一点野,然后,醒着回家。
而人生的河流,甚至可能不是一次,而是两次,三次,四次的断流,也许人之所以身为血肉之躯,是保障了我们都有一定的弹性,在面对生活的挤压时,总能不至于立刻如玻璃般崩碎,而是总能找到弹跳起来的轨道。
我总在想,在那个 1992 年的下午,当他在街边摆着摊,把批发来的小商品一一摆开的时候,秋天的阳光黄灿灿的洒落在他的肩上,人们从他面前兴高采烈的走过,那个 33 岁的年轻父亲,是打算开口叫卖呢,还是继续沉默不语?
作者:ocean123